絕對純粹

長篇，共二部

〈當復來歸〉——瓶邪 

楔子‧一

　　松花江邊上，雨雪其䨦。寒風貼著骨頭刮過，狗五的步伐被埋在雪裡，他拉高長衣的領子，掩住半張臉，底下的唇早已被凍成了紫色。

　　東北這地方，段是不會再來了，他咬著牙心想，又回頭瞥了眼。雪落無聲，鋪天蓋地，張啓山的身影早已消失得不著痕跡，也許是往更遠的地方走去，眼前一片蒼茫，狗五什麼都沒有瞧見。

　　恨？狗五思索著，憶起張啓山拄著枴杖的步伐，竟有些蹣跚——他總覺得，如此沈重的字，終不該由張大佛爺來背。

　　每個人做事總有他的目的，而狗五相信，張啓山的目的，絕對不是要將他們趕盡殺絕。雖然這種信任毫無憑依，不過他就是這麼覺得。

　　北風把腦袋吹僵了，時間在他的意識裡無法成形，狗五又凍得跺起腳，可能只過了十分鐘，也可能是一小時，他終於走回棲身的客棧。

　　他來到客棧的側門，徐步走入屋簷，蹬了蹬身子，將衣上的雪花落了個乾淨，呼出口氣，象徵性地暖暖自己毫無知覺的手。狗五沒有立刻進門，慢條斯理地旋過身，那個少年依然坐在那裡。

　　不遠處的藏瑪坐在客棧旁的大石上，隻身一人，面向不遠處的長白山，若有所思。風吹拂過他的黑髮，棉花般的雪並沒有要停歇的跡象，從天而降的碎片落在狗五前幾日幫他披上的大衣表面，硬生生把墨綠染成了白色。

　　「小伙子，別坐在那兒了，進來烤烤身子吧！」天寒地凍的，狗五看著他單薄的身影，終究還是有些不忍心。

　　然而名為藏瑪的少年只是回過頭，向他擺了擺手，示意他過去。

　　狗五被這個動作招得一愣，鬼使神差地又將長衣緊緊裹上，一深一淺走進風雪裡。少年與他的距離並不遠，莫約半分後，兩人間就只剩下隻胳膊的距離。

　　藏瑪倚著身後的岩石起身，將自己的大衣解下，手指捏著肩線抖了抖，冰冷的純白在晃動下大片大片地墜落，融回他們腳下。

　　狗五還沒反應過來，少年就將墨綠色的大衣塞回他的胸前，絨布上的雪觸碰到他手心的溫度，化成冰涼的水，濕濡了肌膚。

　　「你……」他蹙起眉，一時組織不了自己的語言：「你穿得太少，會感冒的。」

　　尾音還沒在耳邊散去，北風再度拂過他們的髮梢，狗五捧著手裡的大衣，又是一顫，被吹得直發抖。藏瑪將目光定在男人僵著的滑稽表情上，細長的眉毛單邊挑起，似笑非笑：「穿上吧，這裡的溫度對我來說，算不上什麼。」

　　鵝毛般的雪輕輕地落在少年的肩上，藏瑪的神情泰然自若，顯然對於眼前萬里冰封的場景非常熟悉，絲毫不帶一點兒逞強。狗五冷得牙齒都在打顫，心知此刻即便再與他爭也失去了意義，便哆嗦著穿上大衣。

　　甫將手臂套進袖子裡，他便感受到有東西爬過他的手臂，沿著手袖從大衣的領口竄出來。狗五被這突如其來的觸感嚇得往後一退，那小東西在俄傾間就靈活地跳到藏瑪的肩上。

　　狗五定了定神，才發現那是隻西藏獷。

　　「牠叫做三寸釘。」把小狗從肩上抓下，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牠毛絨絨的頭頂。西藏獷的個頭很小，天生養不大，在藏瑪手裡就像捧著個娃娃一般。

　　狗五盯著三寸釘，西藏獷生性警惕，非常不信任人，此刻卻溫順的任眼前的少年抓著，顯然牠們的相處，已然有一段年月。

　　半晌後，藏瑪停下動作，喊了聲小狗的名字，下巴朝男人的方向一抬，三寸釘便聽話地跳上狗五的胸膛，用爪子勾著他的大衣，搖擺著腦袋在他脖子邊緣嗅了嗅，不久後便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在他的臉頰上舔上幾口，竟沒有一絲懼怕。

　　「三寸釘暫時就寄放在你那兒。」沒等狗五出聲，少年就已經緩緩地開口。「牠能夠保護你。」

　　「……你呢？」狗五半晌後才愣愣地問道，有些摸不著頭緒。「要寄放到什麼時候？」

　　「我也不知道。」藏瑪拍落岩石上的積雪，再度坐了回去，朝他淺淺地一笑：「不過，總是會去取的。」

　　狗五瞥見對方的面容，本想要再問個幾句，卻發現自己有些僵硬的聲線就如同眼前的畫面，還沒出口，就已經被融入了雪裡。

　　白霜鋪地，少年衝著他搖了搖頭，似乎並不打算再進行對話，他的皮膚興許是因為低溫的關係，有些蒼白，單薄身影幾乎要和身後的大山融合為一體，藏瑪的笑容仍舊停留在他的嘴角，眼眉彎彎，反射著雪地裡的白光，透徹清亮，狗五甚至連自己的身影都瞧不見，似乎除去純淨的雪色，世間的一切紅塵，都入不了他的眼裡。

　　狗五怔了半晌，想起他為少年披上外衣那日，佇立在屋簷下的張啓山對他說過的那句話。

　　——藏瑪這兩字，在藏語裡，便是純潔無邪的意思。

　　就在他神遊的時刻，少年早已又將目光移回了遠方的雪山。

　　這個人太乾淨了，乾淨的彷彿不該存在於這個世間。

當復來歸 楔子・一，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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