絕對純粹

〈當復來歸〉

第壹卷・前世——綠波東流

壹章 初見

　　屋裡頭很暖和，張起靈緩緩地推開門，寒風便迎著他面拂了上來，此時天色尚早，晨光熹微，他步入昨夜的積雪裡，再度來到那顆石頭面前。

　　今年的冬天特別寒冷，昨晚的風雪刮了整夜，將院子裡的一切都染上層厚實的白色，張起靈回屋裡拿出鏟子，開始除去院子裡頭的雪。

　　他不知道自己耗了多久，當張起靈再度放好鏟子，從屋內走出來的時候，遠處的朝陽已然完全升起。他拿起工具在石頭前坐了下來，抬起頭準備雕刻，卻發現那個男孩依然坐在那裡。

　　張起靈來到吉拉寺已經一年多了，這段不長不短的時光之中，他每天都會來到這顆石頭前完成自己的功課，然而當他來到這裡時，張起靈偶爾會瞧見那個男孩，總是坐在一樣的位子，用著一樣的姿勢，靜靜地看著他。

　　最終，他移回目光，拿起手邊的工具。

　　張起靈並不知道那個男孩是誰，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一樣。

　　早課結束後，小喇嘛帶著糌粑和酥油茶來到院子裡，今日和往常不太一樣，張起靈坐在自己鑿下的碎石堆中一塊比較大的石頭上，並沒有在雕刻，而是將工具擺放在一旁，仰頭凝視著遠方。

　　小喇嘛一如往常地單方面地和張起靈說了幾句話，藍袍匠人也來了，說是要修復那間屋子後面的樑柱和爐子。

　　不久後，他就隨著藍袍匠人的手指，在正午的陽光下，瞧見張起靈雕刻的那塊奇怪的石頭的影子——是一個人的形狀，就如同張起靈剛方才坐在石頭上的坐姿。

　　一年多了，小喇嘛發自內心為張起靈開心。

　　「很多人都說，女孩子最開始是沒有心的，所以誰也傷害不了她們，於是惡魔派出了男孩子，英俊男子的追逐讓她們有了心，當她們有了心的時候，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可以傷害她們了。所以——我們讓一個人有了心，也許是為了能夠更好的傷害他呢。」

　　藍袍匠人走後，張起靈依然坐在那裡。

　　小喇嘛也隨他的目光看去，下了三日的大雪終於停歇，今日的天氣難得晴朗，青天白日，碧空如洗，他們在這離天堂最近的地方，小喇嘛卻覺得，不論陽光再怎麼溫暖，似乎怎麼照也照不進張起靈的眸子裡。

　　上師曾說這個人找不到自己的「想」，小喇嘛花了好久，在眼前的這片光景裡，漸漸地懂了上師所想表達的意思。

　　見張起靈再度回歸到他的世界，小喇嘛知道此刻即便在說些什麼也僅是對牛彈琴，於是他拿著剩下的糌粑和酥油茶來到不遠處的邊上，和男孩坐在一塊兒。

　　男孩和自己差不多大，上師說他的名字是藏瑪，是小喇嘛六歲的時候，走在那具冰封的屍體旁，和大喇嘛們一起從山裡頭出來的。

　　那時約莫是民初，墨脫地處偏僻，封山期又長，小喇嘛幾乎沒有在寺廟裡頭瞧見過外來的旅客，所以當藏瑪初次來到自己面前的時候，小喇嘛對他感到非常好奇。

　　藏瑪和小喇嘛之前所遇過的人都不一樣，膚如凝脂般白皙，不是藏族人的膚色，在朝陽的圍繞下彷彿透著光，那時年僅六歲的小喇嘛看得出神，覺得這個人定是從天界裡走出來的。

　　初來乍到的男孩話不多——和張起靈相比，興許可以算是半個話癆——但腦袋裡似乎總轉著許多事情似的，也不難相處。吉拉寺裡頭和小喇嘛年紀相仿的人寥寥可數，而且藏瑪和其他人不一樣，他並不是從小就待在喇嘛廟裡，知道很多小喇嘛覺得新奇的事物，所以只要一得空，他便時常在藏瑪身邊打轉。還有另一個原因是因為藏瑪很聰明，總能想出一些別人想不到的辦法，小喇嘛闖禍時，總會偷偷跑來找藏瑪，通常不出個幾分鐘，事情便會迎刃而解。最開始的時候，藏瑪總穿著藍袍，小喇嘛曾以為藏瑪也是為修整吉拉寺而來，不過藏瑪聽見了卻朝他搖搖頭，說自己並不是匠人。

　　從初見的那天起，藏瑪一待就待到了現在，這十年來，除了偶爾幫忙寺內的雜務，他幾乎都坐在那個房間外頭。小喇嘛偶爾無聊的時候，就會跑來和他坐在一塊兒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。

　　「你每天都坐在這裡，不無聊嗎？」在某天的向晚，小喇嘛瞧見藏瑪仍和往常一樣，注視著天邊的火燒雲，忍不住問道。

　　藏瑪沒有看他，只是搖搖頭：「我在等一個人。」

　　小喇嘛不知道他在等什麼，不過上師也說過，藏瑪背負著一個任務，而這個任務還沒開始。

　　正午的陽光很強，融化在冬日的嚴寒裡，帶給小喇嘛溫暖的錯覺，吐著白霧，十年了，他不曉得藏瑪要等的人什麼時候才會到，不過他很享受每天和藏瑪待在一起的時光。

　　藏瑪雖然也神秘兮兮的，但小喇嘛總覺得，他和張起靈不一樣。也許是因為小喇嘛每次瞧見藏瑪的時候，對方都沐浴在陽光底下的緣故，所以和張起靈所帶的寒氣相比，藏瑪周圍顯得格外溫暖。

　　然而，令小喇嘛覺得舒服的，還有藏瑪的眼睛——就同他的名字一樣，藏瑪有雙清澈好似能見到底的眸子，小喇嘛不太會形容，但他以前曾隨大喇嘛去到山間的一座大湖，他覺得藏瑪的眼睛，就宛如那毫無波蘭的水面，靜靜地反射著西藏乾淨的藍天，彷彿世間所有的單純與光亮，即便是暗夜星辰裡微小的光芒，都能夠被輕易地揉碎，撒入藏瑪的眼底。

　　小喇嘛瞟了眼不遠處的張起靈，他想，如果他看見藏瑪，那麼藏瑪眼裡的光，是不是也能夠流進他漆黑的眸子裡？

　　暮色漸稠，張起靈在那天晚上被帶入那個封閉了十年的房間，當小喇嘛再度經過門前的時候，他發現藏瑪依舊坐在外頭。

　　「天色晚了，你不回房裡頭睡嗎？」小喇嘛從屋裡取出一條毛毯披在藏瑪身上，通常這個時間，對方應該早已回房休息的才是。

　　「謝謝。」藏瑪回道，緩緩闔上雙眼，無聲地搖了搖頭。

　　小喇嘛還想再問些什麼，卻在思考片刻後也沈默。

　　他人的命運，終究是不該過問。

　　三日後，藏瑪仍舊坐在門旁，好天氣已經沒了，屋簷之外飄著鵝毛大雪。他裹著毛毯，睜開雙眼，側頭看著身旁的門被輕輕推開，張起靈從裡頭走了出來，有些茫然地來到那塊大石的跟前，拿起鑿子，開啟鑿起來。

　　鑿沒幾下，張起靈突然放下手中的工具，在一片白茫中坐了下來，蜷縮成一團。

　　這時藏瑪才緩緩起身，首次拉近兩人的距離。他來到張起靈的身旁，卸下自己身上的毛毯，披在他的身上。

　　就和在那房間裡頭的三天一樣，偌大的院子寂靜地可怕，大雪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，吸去所有的聲音，毫不留情地砸向藏瑪和張起靈，白皚皚地覆在他為他披上的毛毯上，顯得沈重無比，藏瑪垂下眼簾，慢條斯理地抬起手，將掌心按在對方有些顫抖的肩膀上。

　　「別怕。」良久後，藏瑪吐出了他冰封在心裡頭十年的，唯一的一句話。

　　小喇嘛手裡捧著毛毯，在不遠處望著雪裡頭的兩人，他想，藏瑪花了十年的時間所等待的人，終究是等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