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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 停格

 

 

  張起靈離開之後,吳邪除了查些資料和盤點三叔的盤口外,偶爾也會做一些模糊的夢。

  在一開始,夢中總會出現幾年前,在三叔家樓下和他擦肩而過的那幕情景。當時他與張起靈素昧平生,人生還那麼的明亮、那麼的不食人間煙火。

  那時的一切歷歷在目,這短暫相遇恍若昨日。但每當吳邪想要回頭,瞧一瞧那在自己世界中消失已久的身影,單調的天花板總在下一秒充滿他目光所及。

 

  人生若只如初見。

  吳邪往往會在睜開眼的那刻發現早已被淚水浸濕的枕頭。他還想繼續夢下去,重新活過一次他與他的人生,他要在與張起靈擦肩而過的瞬間,回過頭去追上他漸去漸遠的身影,再也不要經歷任何一場分離。即便一切繁華盡傾,吳邪也願意用自己整生的力氣,去交換他和張起靈,一段完美無瑕的歲月,趁時間沒發覺、趁自己尚有餘力能夠好好看著他的時候,讓命運允他們一個歲月靜好的十年,再也不要那麼轟轟烈烈──那麼即便餘生將成陌路、一去千里,即便要以憂傷終老,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。

  蒼茫歲月,他始終沒有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。

 

  但有時候吳邪會覺得有些慶幸,至少他的夢,可以永遠停留在張起靈朝自己走來的那刻;可以永遠瞧不著他的背影;可以永遠不用再重復品嘗失去的傷痛。而不是只能不斷的站在張起靈身後,看著他從觸手可及到遠方僅存的一抹黑點,看著他直到消失不見。

  

  這些留下來的回憶是好的,他也就心滿意足。能夠在失去他之後憶起這久違面容,讓吳邪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在穿越重重險惡的人心同時,擁有一點點奢侈的幸福供他喘息。

  這一切都得來不易,吳邪想要的不多,只要能讓這個夢一直持續下去,他也不會想再去求些什麼。

  

  直到好久好久以後,吳邪不再做夢。他不再夢見那天的夕樁未下,不再夢見從自己身旁緩步走過的藍衫青年。

  那時所有底下的人,都已經改口稱他吳小佛爺。

  終於可以不用在淚流滿面的早晨中清醒,他看著鏡中傷痕累累的自己,背負著早已注定好的人生和每個離去的人的期望,日益沈重。也許對於多年後的吳邪來說,這場不再浮現的夢,並不是件壞事。

 

  ──他只是希望在多年前擦肩而過的短暫相遇中,張起靈所記得的自己,永遠是那個尚未經歷人心險惡、天真爛漫的普通青年。

 

 

 

  當終於可以享受風平浪靜的日子的那天來到,黎簇會拿著瓶七喜,坐在西泠印社裡頭的木凳上,和吳邪口中經常提起的那個胖子有一搭沒一搭聊上幾句。

  「既然這麼在乎,為什麼那小哥問起誰是吳邪的時候,老闆卻回答不知道?」

  然而那胖子想也沒想,摸摸自己的肚子,雙眼流露出同情的目光:「小同志,胖爺估摸你是沒談過戀愛的屌絲。」

  「我就是問個老闆的問題,咋扯到我身上來了!」黎簇一臉莫名奇妙,盯著胖子的滿臉橫肉,恨不得把裡面的油都擠出來。「就你這身神膘,養豬場的母豬都不見得稀罕你。」

  「這你就不懂了,胖爺我可是人稱情場諸葛亮,」胖子耍著嘴皮,望向比自己矮上一個頭的少年:「人唄,總是想讓最在乎的那個人,永遠記得自己最好的樣子。」

 

  「行了,我早和天真說過了,現在的年輕人就是該下個鄉,成天窩在城市裡,電視劇看多了,說有多矯情就有多矯情。」他站起身,把煙頭踩碎,粗大的手往黎簇的黑色短髮用力搓了幾把。

 

  「黎簇同志,你不懂的事情還可多著。」

 

  少年望著對方漸去漸遠的身影,喝下最後一口七喜,裡頭的氣泡在喉間碎裂,彷彿要割傷他的喉嚨。

 

 

  夏日的蟬聲有些刺耳。

  一切都隨著那個男人歸來而回復平靜,用吳邪的話說,就是不會再有任何一件事可以讓黎簇破第二次腦袋。他曾以為這不論對誰,都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。黎簇確定吳邪最開始必定也是這麼想的,因為在他帶著陷入昏迷的小哥回到醫院的時候,黎簇第一次在那張本不該屬於吳邪這個年紀的滄桑臉龐上,看到比陽光還暖和的笑容。要不是因為自己剛好到醫院做最後一次的腦波檢查,他還以為老闆就像王盟所說的,早就忘記怎麼打從心裡的笑了。

 

  這是黎簇第一次遇見胖子,肥壯身軀也終究沒有做出太大的反應,只是站在吳邪身旁,拍拍對方的肩:「天真,一切都結束了。」

 

  消息傳出不久,老闆的朋友紛紛聚集到醫院來,黎簇覺得他們看起來都和老闆一樣,不是什麼善類,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如釋重負的神情,似乎對於這樣的結果感到安心。但是這份歡喜似乎也沒有維持多久,就隨著那個男人醒來時所說的一句話被消磨殆盡。

  「吳邪,是誰?」

 

  當時黎簇倚靠在醫院的白色牆壁上滑著手機屏幕,就算不用抬頭,他也能感受到原先在一旁等待的眾人突然聚焦起來的目光,和下意識同時屏住的氣息。

  然而老闆的神情,喜悲莫辨。

 

 

  王盟愈發愈響的打呼聲把他拉回現實,黎簇悄悄地繞過店鋪裡頭的木桌和電腦,來到後面的小房間。

  他靜靜站在門邊,望著吳邪和夥計們忙著清點貨物的身影。

 

  「乾嘛,有屁快放,沒看到老子正在忙嗎?」吳邪頭也沒回,把煙踩熄,口氣有些不耐煩。

  「老闆,那個姓張的小哥啥都不記得了,你不難過?」

  聽到這句話,吳邪停下在空中指揮的手,回過頭望著黎簇。

  就在剎那間,黎簇感覺有股他從來沒見過、也沒體會過的感情,從吳邪偏褐色的眸子一閃而過,但隨之而來的怒罵又讓黎簇覺得自己彷彿出現幻覺:「難過個毛啊,少在這擋路,回去喝你的糖水去!」

 

  「吳老闆,這瓷花瓶該放哪兒?」隨手指了一個地方,吳邪的視線停留在一旁的窗子上。

  刺眼的朝陽從窗櫺間灑出,在玻璃上折射璀璨的七彩光圈。當吳邪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小毛頭時,曾經也很享受這種明亮所帶來的安穩氛圍,總是認為只要在出鬥後,被這麼給曬一下,整個人都煥然一新。但直到現在,那種平靜祥和的感覺早已消失得不著痕跡。

  關門聲從不遠處傳來,吳邪又點燃一支煙,深深吸了一口。

  黎簇總歸還是個孩子,他還沒能理解當眼淚還沒滑下,就已經被太陽蒸乾的那種感受。

  難過不難過,其實吳邪自己也不知道。

  

 

  自討沒趣的黎簇被吳邪趕到外頭,手中把玩著七喜的空瓶子,安步當車來到西湖外圍。在不斷飄揚的柳樹條下,他看到那個從十年光陰裡頭走出來的男人,一動也不動的湛藍身影。

 

 

  「我是關根,這裡沒有叫吳邪的人。」

 

 

  他不知道當這個叫張起靈的男人聽到這句話的同時,心裡正想著什麼,是不是在努力想著自己的過去,是不是抱著深深的懷疑,又或許僅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空白。

 

  黎簇就這麼停留在原地,呆呆地望著眼前這幾乎和老闆一模一樣的孤獨背影,有些出神。

  不知道在他眼中的老闆,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。

 

  是和現在一樣機關算盡,還是如同他幾年前在汪家族長那看到的照片一樣──

  那麼的與世無爭、天真無邪。

 

  黎簇無法想像。他搔搔頭,想起了胖子不久前說過的話。

  你不懂的事情,還可多著。

 

 

 

 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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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靛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